这场景熟悉而又遥远，一瞬间，“老马儿”仿佛回到了21年前。

2001年10月7日，沈阳五里河体育场，中国队主教练米卢蒂诺维奇怒吼一声，挥舞着手中的战术板，示意队员们前压，不断给防守不稳的阿曼队施压。第36分钟，吴承英左路横向转移，李霄鹏头球攻门，于根伟前推，一瞬间，皮球落入网内。

2001年，沈阳五里河体育场外，中国国家足球队闯入世界杯，球迷疯狂庆祝。（人民视觉/图）

1：0，中国队领先！

转眼间，中国队登上世界杯舞台已经20年了。

“当年我们都是幸运儿”，著名足球记者李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都在云端，现在被社会磨练，被生活打压，毕竟20年过去了，我们从云端走下来，回到了地面。”

2022年世界杯前一个月，米卢以国际足联大使身份时隔20多年回到家乡。米卢的前“御用”记者李翔组织了一场与国家队球员的聚会、追忆往昔，还在江苏昆山体育场与当地俱乐部梯队球员进行了一场七人制足球赛。

“米卢很认真，甚至拿出了战术板。”米卢已经78岁了，但他依然践行“态度决定一切”的理念。参加此次比赛的国家队前队长马明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教练布置战术很认真，但考虑到大家“年纪大了”，体能不足，量身定制了一套稳妥的战术打法。

这一幕让马明宇想起了中国队晋级世界杯的那个晚上，比分一直到最后都是1：0，中国队提前两轮出线。一向坚决的范志毅泪流满面，米卢激动得像个孩子，向场边的球迷们飞吻，李玮峰则对着镜头大喊：“中日韩万岁，我们来了！”

“后来在电视上看到了。”马明宇回忆说，出线后，自己悄悄回到更衣室，坐在椅子上发呆，一句话也没说。“当时回想起自己踢球的情景，就像演电影一样，一幕幕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肇俊哲踢了，马明宇踢了”

40岁的北京球迷齐岳至今还记得主场对阵阿曼的比赛，当时央视的屏幕上有一句粗犷而有力的话：“我们出线了。”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转播刚结束，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很多人在聚会。他下楼走到街上，人越来越多，路过一家快餐店，店里正在免费给过往行人发甜筒。

“我也去了天安门广场，人好多啊。”行人都打着红旗，举着扩音器，像熟人一样互相打招呼。齐岳说，北京申奥成功、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国足出线这三件大事，一年比一年热闹。那是新世纪的第一年，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大家都相信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回忆起出线之路，马明宇表示，虽然球队一路踢得顺风顺水，但还是觉得惊险刺激不少，“最关键的还是阿曼和卡塔尔两场客场比赛。”他表示，主要还是气候原因，西亚地区炎热干燥，即便是晚上，气温也接近40摄氏度。

客场对阵卡塔尔的比赛，开场就被对手攻入一球。虽然卡塔尔如今是亚洲冠军、世界杯东道主，但当时中国队面对西亚球队，并不畏惧。在一球落后的情况下，中国队稳扎稳打，利用任意球机会，李玮锋扳平比分。“如果这两场客场比赛打得不好，那就比较麻烦了。”

马明宇说，其实中国队本来就有冲出亚洲的实力，可惜两次“黑色三分钟”断送了他们进军世界杯的路，“输球就是心态问题”。米卢上任后，提出“快乐足球”理念，极大帮助球员调整心态，才不流血进军世界杯。

2002年世界杯对阵巴西队的比赛，至今仍被很多球迷铭记。“对阵巴西队的那场比赛，我有一次很好的破门机会。”马明宇回忆道。第36分钟，中国队右路发起进攻，将球斜传到中路。禁区弧顶接球后，他用脚后跟轻轻一挑，皮球飞到了左侧禁区前沿的马明宇脚下。队长调整脚步，身体前倾，一脚将球踢出。

可惜的是，皮球打在了巴西中卫卢西奥的身上。“传球给我之后，如果我再冷静一点，带球内切，那球就完全是空门了。这真是一个好机会，但是我太心急了，太可惜了。”马明宇说。

2002年韩日世界杯，中国队0:4不敌巴西队，丢球后，中国球员一脸失落。（人民视觉/图）

“我记得，肇俊哲踢进一球，马明宇踢进一球。”整整20年后，著名足球迷罗西依然记得中国队在世界杯上的三场比赛。“差点改变了历史。”罗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2年在韩国，零进球、零得分、零胜的成绩有些尴尬，但那是历史上最好的成绩，此后再也没有达到过那一年的高度。

“那时中国国家足球队还很强。”罗西回忆说，中国队经常能以6比1、甚至10比1战胜弱队，但还是会被球迷批评，“为什么让他们进一球？”他说，看球氛围最好、球迷最开心、全社会对足球关注度最高的时期是2002年。

那一年，罗西甚至以粉丝身份接到了一个广告代言，“就是中央电视台每天都播的电视广告。”

那些闪亮的日子

在李想看来，2002年是世界杯首次在中国广泛普及，此后中国逐渐培育了自己的世界杯球迷文化，四年一度的世界杯已经成为球迷的节日。

中国队打进世界杯，成为举国上下关注的大事。李翔因为在长期的采访中与米卢建立了私人友谊，总能挖到独家新闻，成为称霸体育界的记者。不过，在李翔看来，做足球记者其实是一个机缘巧合，“有点偶然”。

“就在电梯里，领导突然问我，哎，要不试试看？”李翔回忆，2000年国家队请来了“神级教练”米卢，广州日报派出了精通外语的记者李翔前去采访这位洋教练。

李想毕业于北大外语系，工作刚一年半。她回忆说，当时报社从她那一届应届毕业生中招聘了40个人，全部是清华、北大、人大、南开四所高校的高材生。

第一次采访国家队队员是在2000年3月，在上海嘉定，当时国家队正在为与日本队的友谊赛进行训练。“当时我谁也不认识，忙着认人。”她说。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是个足球迷，但不到半年，她就和国家队队员成了朋友。

那是中国足球的辉煌时期。1992年，中国足球开始市场化改革。韩日世界杯前的10年里，很多新鲜事物涌现：赞助、广告、转会、高薪、留洋……足球市场也在快速发展，各大媒体大肆报道，让很多球员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1994年，万众期待的中超联赛前身——甲A联赛终于问世。4月17日，揭幕战在成都举行，四川全兴主场1：1战平实力强大的辽宁足球俱乐部。现场涌入了四万名球迷，火爆的场面让马明宇震惊不已：“1994年以前，中国球员对于职业化还是一片空白。”

当时，中国正处于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时期。1994赛季结束后，马明宇由每月几百元的薪水变成了年薪几万元。次年，中国职业足球转会制度正式实施，马明宇成为首批“跳槽”的球员之一，以42万元的转会费从四川全兴转会至广东宏远，当时的转会费之高令人咋舌。

“运气、坚持、努力是我最想说的。”马明宇说，自己这群球员赶上了好时机，先是职业联赛，然后又打世界杯，“整体环境对中国足球来说也是最好的，对吧？”

2002年韩日世界杯上的中国球迷。（人民视觉/图）

世界杯改变命运

在世界杯热度高涨的时候，李想出版了《零距离：李想与米卢的心对话》，成为当年的畅销书之一。随后，她被《体育周刊》以年薪过百万的薪水招募，世界杯结束后，她彻底走上了体育记者的道路。

李翔坦言，参加世界杯让他收获很多。

“没想到儿时的梦想，竟然通过足球实现了。”李想说，当初报考英语专业，是希望成为一名旅游节目主持人。后来，她成为世界杯、奥运会的常驻记者，过上了儿时向往的生活，“两年一个轮回，两年一个轮回，就这样。”

世界杯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2002年，罗西来到韩国观看世界杯，他深深被韩国球迷的整齐划一所震撼。“整齐划一，统一的口号。”罗西说，在酒店门口，就能看到一排排韩国球迷在欢呼时练习着口号和动作。“韩国的足球文化比我们好。”

韩日世界杯后，罗西花了很大力气成立了球迷组织，后来又参与组织万名球迷去韩国看球。“虽然输了，但我们球迷的气势压倒了韩国人。”罗西说，中国球迷的素质也在提高，万人活动结束后，所有球迷互相提醒带走垃圾，球场干净整洁。

罗西本名李文刚，2022年将年满70岁。他原本是辽宁省鞍山市变电站的一名职工，因为热爱足球，曾骑行13个月，跑遍大半个中国，为国足加油，走上职业球迷之路，“只缺席过6场国家队比赛”。

在罗西的记忆里，2004年是一个分水岭。那一年之后，中国国家足球队成绩急转直下，以前的足球氛围也一去不复返。“卡塔尔也没有我们了。”他担心中国球迷的流失：“我还能再看两届世界杯。”

国家队确实在失粉。2021年初夏，中国队未能晋级卡塔尔世界杯，刘磊成为少数陪同国家队进行最后一次西亚之行的球迷之一。国家队失利后，他也长期留在海外，甚至成为微博热议话题。

刘磊的微信昵称是“跟着磊子看足球”，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迪拜大约有30万华人华侨，他们给他提供了不少帮助。当时他组织了一场中国足球赛，很受欢迎，甚至得到了中国移动、海信、茅台等公司的赞助。

果然，足球是世界通用的语言，赛后，当地华人又为刘磊找到了赞助商，他干脆留在迪拜，成立了足球青训俱乐部，以“振兴中国足球，培养海外足球明星”为己任。

“现在，我只回国看国家队的比赛。”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他带领中国青训俱乐部的孩子们，在阿根廷和沙特的比赛中担任旗手。本届世界杯，尽管没有中国队参赛，但雷子给自己定下了看40场比赛的挑战目标。

“你必须给粉丝们带来快乐”

刘磊介绍，他创办的青训俱乐部聘请了来自西班牙、阿根廷、英国的4名主教练，在迪拜招收了104名小学员，其中大部分是中国人。但俱乐部至今尚未盈利。

2022年3月26日，中国U23男足以4比2战胜泰国队，这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胜利，但刘磊女儿却不解地说：“哎，我们居然赢了，不是说中国女足最强吗？”

“我还记得1999年的一个数据，当时中国女足获得世界杯亚军，我们有2000多名注册的女足球员，而当时美国有100万女大学生踢足球，中国真正的足球人口其实很少，中国足球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实属不易，已经成为世界奇迹。”刘雷感慨道。

在和米卢参加聚会的时候，大家盘点了当年的国家队队员们现在都在干什么，马明宇发现他们当中很多人现在还在从事足球相关的行业，大部分都是从事青训工作。

2022年10月7日，2002年中国国家足球队与昆山FC青年队比赛前合影。前排右五为马明宇。（人民视觉/摄）

“都是老套路了，十亿人里挑不出11个会踢球的人。”谈及自己搞青训的原因，马明宇没有多解释。多年来，他在青训上的投入高达数千万元。从13岁到18岁，青少年球员的培养周期为6年，每年的训练、比赛、装备消耗，都要花费数百万元。马明宇一共建立了6个这样的梯队。

不过，经济压力并不是青训最大的问题。为了解决小球员的教育问题，马明宇不遗余力，利用自己的威望和人脉，与成都当地的一所重点高中达成合作，让孩子们边上学边踢足球。然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通过足球进入学校后，就放弃了足球。

“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和伤害。”马明宇说。

中国足球为什么过得不好？中国足球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进入世界杯？当米卢回到中国时，人们再次向这位足球教练提出了这些问题。

按照范志毅对老恩师的评价，狡猾的米卢“总是只说半句话”。这次，米卢的回答还是一样：“我有很多建议，但我不想说太多，只能说说我作为球队领袖的心得。我当时跟队员们说，你们要给球迷带来快乐，要刻苦训练，要有团队精神。队员们很聪明，都知道怎么做，这样我们才能进世界杯。”

南方周末记者李在乐 南方周末实习生肖遥、杨欣悦